宫殿之镜像

唐暮衣

               


由于“宫”的字形和“殿”的发音之完美结合
“宫殿”一词给人方正和稳定的感觉
隋炀帝还认为“宫殿”内部有一种神秘的对称
一旦这种对称感在说出来时失衡
就会让这个四平八稳的词语摇摇欲坠

几乎所有的历史学家都认为杨广在安州边地建造镜像宫殿是狡兔三窟的诡计
其实和他有同样想象力的人比如本诗作者就会发现并非如此
杨广作为历史排名第一的暴君同时也是一个敏锐的天才
他追求完美内心脆弱行事往往出人意料
仅就他用百万美女赤脚彩衣为他拉龙船一事
就不是其他皇帝可以想出来的意淫天下的绝妙方式

小萧这年沿红叶石径入宫
揭起彩帘乃见宫殿直入云霄
椒香扑鼻
漫天红叶
佩饰的叮当声中
小萧在宫里
走一整天也遇不到一个人
如同荒漠中的蜃楼
自己是楼上人
在古代的天空
忘记了谁是自己
整天看一块画像砖
画像砖上刻着“班超归汉”的故事
看久了象自己的回忆

小萧某天走进另一处一模一样的宫院
在同样位置的那块砖上
发现刻着“昭君出塞”的故事
两块砖的纹饰隔着千万房间
刚好对称

班超在东
昭君在西
他们悲伤地来来去去
留下中间的千里萧瑟
让小萧的孤独攀爬满黄昏，成一棵大树
无论归汉还是出塞都是幸福
小萧，小萧，你的中原和边塞又在哪里
小萧取下凤钗
把自己浅浅地刻在昭君身后陪嫁的宫女里

无边的宫殿中，画像砖上
前往西域的那个粗糙的自己
还能让汉代边塞的风沙掠过自己的脸际
也比她的这一生更加真实

初，杨广在洛阳营建洛苑
从现在的考古发现来看
这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复杂的一座宫殿
比如它的每片瓦上
都刻有绝不重复的花纹但绝对对称
瓦当上都有人物刻像
素材来源于杨广曾梦到过的人
虽千人千面
但单数行瓦当之刻像的表情两两相称
正如双数行之刻像的身姿奇妙相应
在后人看来
它们的万种神情和身姿也都配合成趣
一砖一瓦都是如此精美的艺术品
千砖万瓦构成和谐的对称
发后来唐诗格律之先声

三月阳光明媚
杨广端坐在宫殿的“宫”字中
他相信只有身边的每一件东西都能对称
他才能坐在天下的中心
才是最完美的那个人

朱贵儿早上上妆
把象牙镂花胭脂盒
放在珊瑚镜台的左手处
晚上卸妆时
就要放在等距的右手边
上妆与卸妆的对称
要更严谨一些
如果历史的镜头可以再拉近一些
我们就能看到
朱贵儿的胭脂盒与
袁紫烟的胭脂盒
上面对称的花纹之令人心惊

当所有人都沉陷在这座对称的迷宫中
他们发现自己在一个最简单的法则里渐渐成为一具行尸
这一切都如同木偶在三千面镜子的斗室里看自己
炀帝在他抽象的中心坐着提一根线操纵着这场噩梦让它不被惊醒
迷宫的地图就在他手中，路线就是对称
只有对称才有皇权和稳定

如果你能耐心地把诗行读到这一句
下面我们就开始今天要讲的故事：

隋炀帝杨广象昨天那样
坐在一个对称的时间里
在绮春阁上看着春色尽处还是他的天下
他问左边年老的司天台博士：
如果寡人沿一条直线一直往前走，会到何处？
右边年少的博士道：
会回到陛下的王座上

五千里外，安州边地的镜像宫殿已经开始建造
若干年后竣工

营建时，天下各行能工巧匠艺术大师和年幼学徒
挤在洛苑中昼夜复制宫殿的每个部件和装饰
楼阙、花园、台阶、池沼和一扇窗户
一件被损坏的玉器、一幅书画、一本古书或皇家礼器
直至每块画像砖上每道最细微的纹路所用的力度
一个雕刻家有时从安州跋涉多年回到洛阳
只是为了再次印证
那朵几案脚上的雕花
它的风格是否模仿得难辨真假

在这之前，寻找孪生童男童女的密使已经遍访天下
在徽州寿山县，密使找到一个和镜子里的杨广长得一样的人
这样，镜像宫殿也有了他的主人
小萧的双生姐姐
住在对面另一座完全相同的宫殿
和她一起老去
两座宫殿的中点是一面镜子
究竟谁在镜子里？
杨广每每想起这个问题就心潮澎湃
他把这个哲学命题留给后世

杨广问左边的术士：面相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右边的术士回答道：两个面相完全相同的人，从物理上来讲，就会有相同的命运
右边的术士道：如果有两个面相完全相同的人，天地间就有一种隐秘的镜子

如果你已经读到了这一行
我们要讲的故事就要真正开始

一位信使，他是宫中的侍卫
沿着一条笔直的驿道
从遥远的洛阳赶来
在荒原中找到了这座庞大的宫殿
他知道这就是他要寻找的宫殿
但还是不敢相信茫茫草原沼泽中
真的会有一座
和他来的地方一样的宫殿

他敲开宫门看见那些熟悉的人
和一草一木
在自己的房间里看见自己
正在和一个自己要好的侍卫谈天

跪拜皇上后
他带来了镜子外面的消息
那边的小萧去年病死
这边的小萧，她的容貌也应该在光线里消失

于是只剩下那块画像砖上的小萧
和昭君走在沉默的时间里
信使的使命完成后，永远留在了这座宫殿
那个谈天的侍卫回到了对面的宫殿去

公元615年，宇文述攻进洛苑，隋王朝覆灭
第二年宇文述的军队进入镜像宫殿
(沿着笔直的大道，跋涉五千里，穿过杨广惊心构建的镜子
一切和去年一样
宇文述的部队杀着杀过的人越发心虚
看到在书房刚刚缢死的隋炀帝
他们都觉得这是恐怖的一幕
他们中的某些人
后来常常夜半惊醒，就会想到
还有很多座这样的宫殿和宫中的人
他们也会偶尔梦到
自己不断去杀，却杀不尽他们
一个个隋炀帝排列整齐地吊死在诡异的时空镜子里
只是依次放大，直至天边的那个隋炀帝大如天神
他那恐怖的痉挛的身躯
以巨大而近乎荒谬的空间感压迫着每个人的神经

那天就是这样
当宇文述下令收兵时觉得自己还在去年春天
去年宫殿旧亭台
似曾相识燕归来
连下一刻要发生的事自己都能预知

世界上没有完美的宫殿
因为没有两座可以完全对称的建筑
即使杨广这样的天才也无法修建出他心中的理想
除非一座宫殿华丽到可以生出自己的影像
杨广一度以为他做到了
但他忽略了某个午后

我们可以对着太史公司马迁的在天之灵发誓
这是两座完全一样的宫殿
只是那天午后
小萧在一块画像砖上浅浅地刻上了自己
而另一座宫殿中对称的那块砖上
却因此少了一个刻工粗糙的少女

狂妄一世的杨广
遗漏了太多真正的细节
我们因此永远也不会活在暴君的镜子里
宇文述的军队才得以从镜子的裂痕中逃脱

正如那天的阳光中
小萧的金钗轻轻划下去划在我们的光阴上
杨广精心磨成的巨大铜镜顿时裂纹横生

左边的武将问隋炀帝：
陛下为什么不去对面的宫殿看看？
隋炀帝看着右边的武将
笑道：在寡人的思想体系里，根本就没有对面的那座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