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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方作品（10首） 【作者简介】杨方，青年诗人，中国作协会员，《诗刊》2011年中国青年诗人奖、第十届华文青年诗人奖得主，著有诗集《像白云一样生活》、小说集《打马跑过乌孙山》等。现居北京。） - 出生地 - 多少次，想回到从前看看 回到出生地，杏花出墙，苹果花收敛 伊犁河水头也不回地奔向异国 高纬度的风，吹过察布查尔的葵花地 又吹过霍城的薰衣草和棉花田 - 那些惆怅的末路黄昏，往事漂浮 看守果园的斯德克老汉，住在坡脊低矮的独屋 土黄的墙衬托着整个天空 仿佛承受人世所有的孤苦和重压 狠心的岁月已把他带向了麻扎 骑驴的木卡姆歌手，莫合烟袋悬挂鞍边 那拖长，低沉的调子，低过新疆最低的盆地 对于苦难，忘掉的比唱出的更多 - 我的出生地，每一年啊 大雁都从头顶飞向贝加尔湖 季节在我眼中神秘地变换 冬天，大地被坚硬的白雪覆盖 冰冻的阳光在雪原上反光 羊被宰杀，马刨出草根和着冰渣吞咽 牧人竖起毛皮衣领抵挡西伯利亚寒流 - 如果在秋天，谁能想象它的美好 天空野蛮的蓝，回家的路不断深入 金色海棠果压低了枝桠 在路上回望的人，心怀白雪，雨滴和孤独 暮色紧随其后，像一头忠厚的牲口，温柔而哀沉 那样的将暮未暮我见过多少 鸦声在西，月亮在东 苍茫的国我是王，在空寂的圆心 天际隐约的地带，我叫它地平线，或者天涯 而今是我颠沛流离的地方 - 过黄河 - 多少有些悲怆，我还没有准备好，就已经站在了桥上 黄河水在下面奔涌，翻卷，深浅莫测 它带着那么多沉重的泥沙，显得更加有力量 经过兰州的气势，是低沉的，闪耀着隐藏的光芒 我试图冒险，乘羊皮筏，在水中抽刀断水 却被它瞬间夺走了身体里的刀剑，这多好 没有人争霸天下，也没有谁想在黄河里洗清自己 每个人身体里的泥沙都比黄河沉重 堆积起来就是一座白塔山 可以种植紫荆树，五月开花，十月纷飞 就像这个下午，过了黄河，我就可以登上山顶 坐在树荫下喝三泡台，几个红枣，桂圆和冰糖 再加几粒红宝石一样明亮的枸杞子 浮尘里，有人在窑洞前大声说话 我安于俗世的光亮，在狗吠声中安然入睡 大梦醒来，黄河水惊涛拍岸，落日正把它染成暗红 像是谁剜出的血，汩汩地，流淌不止 - 卖薰衣草的女人 - 斯大林街，那个临街店铺穿紫衣的女人 身体里生长着数不清的花朵 香，不为人知 风一吹就散，风一停又聚拢 年年，她在深锁的后花园种植薰衣草 在敞开的前门把一种嗅得见的幸福 向每个路过的人兜售 - 我要的爱情在她的咒语里 我要的圆满在一朵紫花里 我用一整个下午的时间讨价还价 用西域的月亮，葡萄，草叶，羊毛 用玻璃杯里橙明的喀瓦斯酒 跟她交换 - 我相信一朵紫花的预言 相信小径分叉的暗示 相信道听途说和一见钟情 这一次，下一次，更多的时候 在更多的地方，我将依次遇见她 依次看见紫花开放 - 花间 - 迷误花间，我是穿了云裳的人 起舞，吟唱，飞升或者消散 都是花的本意，当晚霞收回残色 大地青烟飘荡，那一路的花开 仿佛无尽的留恋和不舍 一切颜色之上，蓝和紫最为忧郁 从气息到气质，性情里的幽静 整个世界都是它们秘密的呼吸，它们 让我想起一些遥远的地方 普罗旺斯，北海道，田纳西州，地中海沿岸 单纯的时光，季候风，蓝色波浪层层叠叠 - 而我是失色的，怀念曾经，迷恋伤口 命里的落花，纷纷而去，像万物的离去 它们不知道我的孤独，无语和哀伤 我是那个种花的人，也是那个收割的人 左手撒花，右手持镰 一个繁花的时代，就要落下天幕 花朵寂灭，星辰黯然，河流隐退 只有风，吹过近处山冈，又吹过远处山冈 它把一切带回故乡，那紫花如烟，生命如暮 - 流水之城 ——致流泉 - 一座铁打的城池，秘密的城池 一座被流水围困的城池 我是否看见你在明亮的风中穿城而过 而你的瓯江在身后飞翔着，盛开着 流水的两岸，一边是时光飞逝，一边是命运拍打 草木的誓言，飞鸟的誓言，蛇蛙的赌咒和出没 我是否看见人们在岸边呼吸，长眠与复活 那精神的，天上无形的星云 我是否真的自遥远星空再次回来 是否看见一条河流内心的信念和力量 那形同虚设的前途与天涯 - 我是否会一路沉沦下去，沉到落日之下的黑暗 瓯江不过是浙南平原和丘陵间 看见繁花也看见衰败的行者 我是否，比它看见的更多 有些时候，我举头即看见月落霜天，星出天狼 水的近旁，栾树上，野鸟绕枝 它们高傲地，不落也不叫 而栾花慢慢地降落，慢慢地飘浮 我想不起除了你还有什么可以怀念 然而，是否你也像往世一样，将被我遗忘 对面南明山有烟柱升起 我是否真的看见了缥缈和虚空 - 悬崖上的榆叶梅 - 沿途，这个出逃者一路留下滴血的踪迹 被春色所伤，放弃之前，残缺之后 仍保持花是叶，叶是花的风格 保持三角的形状，梅的口音和质地 - 魔有魔法，妖有妖术 一株植物一旦成精 可以代人语，代人哭 也可以吸附在过路人的衣裤上 或隐身一双行走的鞋子 到荒郊，到野外。到最后 只剩下零星的自己，代人孤独和衰败 - 有人预言她必中途丧命 一有风吹就抖作一团 看似弱不禁风，但咄咄逼人 她眼里有霜雪的冷，远离俗世的傲 腰里藏剑，袖里藏刀 把自己逼到绝处，却不打算逢生 只一味的怀抱悬崖，脚踩深渊 一味的向情索爱，向命索生 - 致姐姐 - 我只能送你到此，剩下的路，你得自己走 遇见河流你踏浪，遇见高山你可以脚踩云朵 悬崖，险滩，荆棘，沟壑在你是坦途 一日千里，或云里雾里，都是可行的 月下你将没有踪影，霜雪上也了无痕迹 - 切记，我在门上贴了崭新的门神 穿紫金袍，大刀挥得霍霍响 门前大路，撒了茶叶和白米 八卦，沾血鸡毛，道士的剑都是索命的 天亮前公鸡会连啼三遍，遍遍是符咒催逼 - 你要躲开人群，往荒郊，野外，地底，黑暗 那没有流水和花朵的地方走 曾经庇护你的屋顶，安身的床 烧出人间烟火的灶台 还有你喜欢的樱桃树，芦荟，桂花 你全都带不走，只等那吉时一到 锣敲三遍，酒斟三回，香上三柱 纸钱撒得满天飞，脚下苇草和稻草铺路 就算有再多的不舍，也别回头把人间张望！ - 除了碑上的名字，你什么都留不下 穿过的衣物烧成了灰，用过的东西 被当做不祥之物弃在荒野 亲朋和好友很快就会将你忘记 仿佛你从不曾在他们中间活过 就像坟头这棵紫荆树，曾经繁花满枝 现在只有绿叶在风中哗哗摇动 仿佛从来不曾有过花开 - 死就死得比落花更干净吧！从此我在阳你在阴 古人早已把生死的哀痛说完道尽 我又何必唱戏般再做无谓的重复 这一世我只是你暂时的亲人 从我出生到你死，缘分只此短暂的一段 他日就算对面相遇，也不必再相认了 你做牛头，我做马面，各不相干 姐姐！休把我今日的哭声和眼泪带到来生 那最后的一声姐姐，已把我们所有的情缘了断！ - 野核桃沟 - 喜光的野核桃羽状复叶，它们恣意伊什格力克山 从不接受地理的约束和阻挡 针叶林，西伯利亚泰加林垂直分布，混杂交错 冰川过后，活下来就是大智慧，大面积就是大力量 - 去江嘎德萨依的路上我心怀敬畏 哈萨克妇女兜售的野核桃脑壳坚硬 我试图打开精神，看见脑海里的汪洋 它们强大的哲学要用榔头敲打，逻辑要用锥子挑剔 捏碎它们，要用钳子，夹子 或者用铁齿铜牙来得更加快意和直接 - 这个季节还有悬挂树冠的野生坚果 这么多头颅一起思考，那未知的成熟 暗藏的思想远比人类敏锐和辽阔 我从不怀疑这些沟壑纵横的脑半球过于聪明和果敢 冷不丁砸下，仿佛死士揪下自己的头颅 出窍的灵魂，使谷地凭空弥漫英雄的气势 - 野核桃的意识里，我应该是智商略低的外来物种 不懂得阳光，四季和自然，无法用植物的脑袋去思维 我命里缺木，少土，半阴坡湿润，半阳坡温暖 假借植物的头颅，生活再一次误读了我的理想 - 薰衣草花语 - 我宁愿是失语的，不哭不喊 小小的眉眼含着伤，一边吐血，一边迎风落泪 那情爱里的离愁，一开始就比暮色浓重 是最狠的一笔 那手执镰刀的人，正踏着满地露水而来 他已磨亮了刀刃，我却只含恨山水 当落日的鼓点敲响西域 胡弦声声催逼，胡笛把紫花一直吹上西天 且慢！且不要断了我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念想 许多人还恋着风尘，我也有终身的抱恨 无论用独白还是自语，或者绝唱 我都无法向山河交代 紫衣下瘦小的身子美得毫无用处 不张扬，不显眼，咳嗽是细碎的，喘息也是 从花枝到花叶，都要学会忍耐 那些荒漠里的流水，云层里的霞光 那些断了后路的爱意和去意 终是辜负了忧郁的归乡人 转念间，我的草姓和花名已在别人的手心里冰凉 我的蓝和紫也在自己的云烟里淡出 - 老梨树 - 百年了，它们坚持开花，结果 每年心碎一次，分离一次 梨木都是实心的，纹理坚硬，树皮粗糙 躲在叶片下的梨子脸庞泛光，表情青涩而忧郁 暗绿的疤痕是花胎里带来的 迎风流泪的那一朵，最易受惊 怕光，怕凉，怕天上的雨水和白霜 它把人世喜欢过了，梨子是它的欢愉和痛楚 我也把它喜欢过了，梨花满地或梨花如雪 都可以不去开门 - 此时天色渐暗，老梨树显出疲惫和老迈 那皇家的贡梨，荣耀，恩宠，都已零落成泥 在它面前我须隐去短暂的身世，虚名 宣纸一样易皱的面容 我空有一颗完整的心，还不曾为谁碎过 我还来不及把一棵树的善果和恶果都尝上一遍 - 如果不是那把闪亮的刀，一定要切开梨子看见内核 没人知道饱含水分的梨子是一颗硕大的泪滴 它们固执地挂在寂静的老梨树上 暗夜里也闪着悲伤的光芒 我不动声色，和一把刀子有着同样的心思 是的，分离不一定是最坏的结果 有时候支离破碎是为了不再破碎 就像悲剧总比喜剧更让人刻骨 分离也比圆满更让人生出些空空的念想 【推荐语】杨方将自己的生命体验，文化修养和现实的景物真挚地融为一体，读她的诗总能让人身临其境并被她的语句所感动，无论是西部边疆生活的景与物，还是江南的风情，在她笔下的那些山脉，河流，花卉，人物都是可感而生动的。她诗歌的语言流畅，结构丰满，情感细微，具有着优秀诗歌必备的品质。 ——林莽 | 
发表于 2013-9-9 14:09
发表于 2013-9-9 14:49